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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添贵:付局长退休记(小说)
发布时间:2022/6/1


 付局长退休记

           文/宋添贵

岭南山区的清河县,马年的秋天因为干旱显得有点漫长,国庆节都已过去一周了,“秋老虎”依然没有消退之意,但我们的付局长却要退休了。你说,让人家烦不。

三天前的一天上午,付局长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县委组织部严松副部长打来的电话,叫他当天上午十点钟到组织部去一趟,有点事情要找他谈谈。

这里先要声明一下,付局长,不是副局长,是正局长,姓付而已,名字叫做付全有。付全有,这样的名字,还是他父亲当时请村里担任小学校长的阿强伯起的,起得有点含意,也寄托着父辈的希冀。“付”与“富”,“ 全”与“钱”,隐含着富贵与金钱两项全都有,寓意深刻。

参加工作以后,付局长的长相也和他的名字一样吸引人,四方脸,大背头,高鼻梁,宽嘴巴,胖胖墩墩,走路的姿势有点像企鹅,富态的形象显露无遗,让人一看就能感觉出他不是一个穷人。从这一点上看,他确实没有辜负老父亲的期望。

旁人看他离开镇长位置就当上了局长,仕途竟是这样的顺畅,日子过得这么的快活,生活如此的滋润,有点嫉妒,但都不好说出口。不过,人人都有不自在的时候,这也就是俗话说的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例如付局长就因为姓付而一直感到很不自在和很无奈。

说到这里,一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但至今仍隐藏在他的心里。那时他在一个离县城五六十公里、边远的金田乡镇政府工作,任镇长前已经任了两届副镇长和两届副书记,任上人家叫他副(付)镇长或副(付)书记,当时他没有感到什么不妥,自己姓付也是担任副职,反而虚荣有当了正职的感觉。但是,自从他真正选为镇长以后,干部职工仍然叫他“付(副)镇长”,他就感到了有点不舒服。这时,他把这个“付”理解成了那个“副”。

他想,我都当正镇长了,你们怎么还叫“副(付)镇长”呢?是不是瞧不起我,故意叫副(付)镇长来贬低我?所以,每当听到下属叫他“付(副)镇长”时都会把“付”想成“副”,并想说他们几句。但是,冷静下来想想又感到不好,感到不能说,担心说了以后会被大家认为自己骄傲自大,选你当镇长没有几天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早知这样就不投你的票。还有,自己又确实姓付,人家叫你付(副)镇长又没有错。其实,这完全是自己姓氏惹出来的烦恼。

气憋了一段时间,对镇干部称他为付(副)镇长才慢慢适应下来。但下乡到农村,农民兄弟不知道他姓付,听别人叫他“付镇长”就以为他真的就是一个“副镇长”,不是正镇长。当时农村有一句流行的话,叫做“镇长不转正,说话如放屁”。为了有利于农村工作的开展,在他的授意下,每当村主任向村民说“请付镇长作指示”时,他手下的工作人员就会抢在前面说:“村民们,先静一静,先静一静,我先向大家说明一下,咱们的付镇长不是副镇长,而是正镇长”。

哈哈哈,村民们听了以后那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付镇长”不是“副镇长”,镇长不镇长,干我的屌事。为此事,曾经闹过不少的笑话。不过,这样再强调一下,确实有点画蛇添足之嫌,而且还有官本位之意,与“以人民为中心”的执政理念相离有些远。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付全有局长现在的工作单位是清河县的畜牧局,老百姓称为“猪瓜局”的局,是县政府管理全县畜牧业的科级事业单位。农民称的“猪瓜”,即是公猪,意为畜牧局是管理母猪交配生仔的事情,所以讥嘲为“猪瓜局”。这样讥笑,确实有点俗气和不雅。但耕田的农民阿哥,他怕你什么,调侃地说一说,也不犯法。付全有任局长的时间已经五年多了,再过几天就到了60周岁的退休年龄。

说来这时间也是过得真快,特别是他任局长五年来的日子,完全印证了“穷人家道度日如年,富裕之家白驹过隙”的那句话。

九年前,他从镇长位置上退下,当时一心想去一个脱了“农”字的行政或经济管理部门任职。如此小小的心愿,他一直隐秘在心底,从未向别人透露过一点点,心想等到下山之时不管如何都要向组织部提出来,想办法“洗脚上田”, 一定要“脱农”,还要争取到文化气息浓郁一点的部门去任职。因为自己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从参加工作起就一直在农村,与农村农业,农机农耕,农忙农闲,农民农妇,烟农果农,等等的“农”打了半辈子交道,相信领导会理解,会满足自己这一心愿的。

那时候他想,自己在乡镇没有任过书记职务,一般情况下起码要任满一届书记才能调进县直机关任正职。如今自己才任满一届镇长就让自己下山,组织上真够开恩自己了。县委可能是考虑到自己已经担任了两届副镇长和两届副书记,又是年过半百,虽然任了一届镇长,但已经是一块浸不大的石头,不能再委以重任,不能再适应繁重的农村工作;也许是某些领导想提拔他的亲信,要挪开自己的位置来。但是,不管什么原因,自己没有送一分钱的礼,“下山”的目的就达到了,这就应该高兴才是。因此,他自认为到县直机关任正职不可能,任一个副职也就知足。当然,要争取去“脱农”的单位。

可是,当县委组织部的文件下来时没有实现他要“脱农”的愿望,安排他去县畜牧局任副局长,来了一个括弧里的享受正科级待遇。一看文件,级别符合心理预期,可是没有达到“脱农”的愿望,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但是,不高兴有什么用,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按照时间要求老老实实去“猪瓜局”报到。

畜牧局的领导班子原来一正二副,他去以后就一正三副了。县编委文件规定属于科级的事业单位,具有独立的管理职能,但归口于县农业局的管理,因此,农业局时不时要叫去开会或者汇报工作。局里的办公楼建在县城与农村的交界处,即河口镇坝尾村的公路边上,距离县政府大楼足足有三公里。当时选址在那里,可能是为了方便农民兄弟牵牛赶猪来配种,载鸡送鸭来看病打疫苗有关。

付(副)局长去报到时,人事股的谬股长首先带他到了诸葛军局长办公室,诸葛军局长握着他的手说:“付(副)局长你的农村工作经验丰富,来我们畜牧局工作,领导真是知人善任,用人有方啊,欢迎欢迎。”他本是憋着一点气前来报到的,今听局长这么一说,只能打句“哈哈”应付过去。告别诸葛军局长,谬股长又带他到副局长办公室,与另外两位姓牛和姓苟的副局长打招呼。

这样转一圈,就算正式上班了。副局长办公室,十来平方米,摆着三张桌子,显得有点拥挤,过道处要互相谦让才能勉强通行,通过时“屁毛都磨得光(注1)”。这样的条件与镇长办公室相比,那是“蚊子脚——冇臂(注2)”啊。

坐下喝了一杯茶后,付(副)局长想到刚刚见面的几位领导姓氏也觉得很有意思,说自己姓付感到委屈,他们的姓氏应该更让人闹心啊。接着细想一下,他们的姓氏个个都与畜牧行业有关,局长姓诸葛,“诸”与“猪”同音,“诸葛军”可以理解为“猪管君”,反过来就是“管猪君”;牛副局长,与牛同姓;苟副局长,“苟”与“狗”同音;人事股长姓谬,“谬”与“猫”,音也接近。付(副)局长心里想了一会,感叹他们真与畜牧业有缘,看来,畜牧局的事业必会蒸蒸日上,不兴旺发达都难。这样一想,对自己因姓付而带来的别扭也就释然了大半。

上班以后他还发现,有一位股长的名字叫余德水,出纳叫张曼莹。“余”与“鱼”同音,“德水”与“得水”,字不同音相同,那这样就会把这个股长的名字从“余德水”想象成了“鱼得水”的寓意,自由自在,活蹦乱跳,多好啊!还有出纳张曼莹,被同事们叫成“张满银”,也是很有发财之意。

付全有副局长报到以后,诸葛军局长重新对班子成员进行了分工,诸葛军局长主持局里的全面工作,牛副局长分管政工线,苟副局长分管鸡鸭鹅,叫小畜牲线,他就分管牛猪狗,叫大畜牲线。

三年多后,诸葛军局长到了退休年龄,因为牛副局长已经平调农业局去了,苟副局长又接近退休年龄,县委考虑到他曾经任过镇长,是享受正科级待遇的副局长,所以就安排他接任了局长位置。他任了三年的“付(副)局长”转正成了“付局长”,又回到了“付镇长”那时的情景。人家都说,读书的数学里叫“副副得正”,他则是“副付仍然是付”。

县委组织部发文以后有许多要好的同僚向他祝贺,他则对他们说:“我这个局长的职位是‘阉猪嫲——冇胎’(注3)”。他三句话不离本行,以当地的一句土话半开玩笑地应付过去,回避了要他请客而自己又吝啬的尴尬。言下之意,他这个局长的位置不是自己去“活动”搞来的,而是别人都嫌弃“猪瓜局”的名声不好听而不愿意来,才轮到自己坐上的。

隔行如隔山,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畜牧局,农民说“猪瓜局”,确实有点难听,其实那是“衰在面子,好在里子”,按当地的流行话叫做长年“过地主生活”都冇人知的单位。内部的人称“猪瓜局,好难听;鸡鸭送,猪牛屠;海味鲜,百姓无;肉满台,冇人知”。近水楼台的好处,这些“真才实料”的免费馈赠,付局长刚下山时也是不知道,是任了三年多副局长才得出的切身体会。

付局长虽然对外说是因为“阉猪嫲——冇胎”才轮到他当局长,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畜牧局的含金量有多高,福利有多好,不花钱的食品有多少,他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的。

付全有在“阉猪嫲——冇胎”的情况下哈哈大笑地上任了。上任后他没有马上搬进前任局长的办公室,仍然在副局长办公室里坐着。几天以后,他才把刚任人事股长两个月的朱东东叫到办公室。原来的谬股长已经提拔担任纪检组长去了。朱东东是原局长诸葛军的“笼钩”亲戚,能力不怎么样,说话还有点口吃,是诸葛局长在退休前硬是把他提拔上来的。他对朱东东股长说:“朱股长,现在局里的办公楼既老旧又安排不合理,你拿出一个方案来,需要重新修整一下。”朱股长听后沉思了片刻,然后问:“付、付、付局长,你的意、意思怎、怎么来修整、修整比较好?”付局长说:“你先拿出一个方案来。”

朱股长离开后想,老局长七八年来都是这样安排的,一楼是耕牛改良站、家禽站、兽医站、宠物站等下属单位的用房,二楼是机关办公,三楼是局会议室。新局长一上台就要修整,怎么修整?心里稍稍有点不快。

他没有领会新局长的意思,三天过去,方案没有拿出来。

第四天,朱股长只好硬着头皮去请示新局长。付局长说:“原来会议室在三楼不方便集中开会,楼身也太陈旧了。”朱股长又问:“具体怎、怎么安排才、才好?”付局长有点不高兴地说:“什么都问我,还要你这个人事股长干什么?”

朱股长有点冤屈地回到办公室,因为没有吃透新局长的意图,拿了几个方案都被否决了。后来经过几次磨合才摸清楚新局长的用意,其实很简单,即副局长和业务股室的办公室在二楼不变,会议室从三楼搬到二楼,然后把局长和人事股的办公室迁到三楼去,再新增加一个小会议室供局领导开会用,同时考虑到局办公大楼年久失修,外墙瓷块时有脱落,为安全起见,一并把外墙重新装修一遍。方案拿出后,局长行政会议随即讨论通过,具体由人事股负责实施,要求三个月内装修调整完毕。

付全有局长为何要如此大动作装修办公楼,大家猜想是为了显示他的权力和地位。例如,前任局长原在二楼办公,他把自己迁到三楼去,明显地就比原局长高了一层。再将整栋办公楼装修一新,说明“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第一把“火”就烧旺了。当然,也许还得到了某些“高人”的指点。

在朱股长的积极组织下,三个月后局办公楼的外墙和各个办公室整修完毕。局长办公室的大班台,皮背椅,红木沙发和茶具等一应俱全,还在靠墙角处整出了一个卫生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光亮整洁,付局长择了一个黄道吉日搬了上去,告别了那拥挤不堪的副局长办公室,一下子又让他回到了当年任镇长时的那种感觉。

副局长和各个股室听从局长的一声号令,同时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畜牧局,一个涉农单位,别以为这个局只与养殖户打交道,农民老实本分,听话,好糊弄,局里的工作就好做,就容易出成绩。其实,这也并非易事。当然,至于下来如何管理好畜牧局的各项工作,你有你的拳路,他有他的招式,也就是人们平时说的,“黄鼠狼不走大门口,专钻水沟眼——各有各的道儿”。

付全有从任局长起,凭借他三年多来任副局长对各项业务的熟悉,加上有当过镇长的经验,他动了一下脑子,花了一点心血,借上级“行政改革”和“履行节约”的新规,很快就胸有成竹地想出了一套有别于前任局长的管理办法,并得到了分管副县长的默认。具体是将分权制变为集权制,收回了原来由副局长审批的权力,一切的行政审批事项都必须由他签名方可盖章;同时实行人财物局长一支笔审批,取消了原来分管政工副局长300元以下的审批权限;其他的所有业务申请报批,分管副局长只提出“报请局长审批”的意见即可,也就是说每一件事情在审批过程中分管领导只是知道而已,不对最后的结果负责。如此改革,看似减轻了副局长的职责,实则是集中了局长的权力。这是新局长任职后的内在变化。

外在变化呢?那就是体现在整栋办公大楼的面貌焕然一新上,改变了畜牧局在社会上和养殖户心目中的形象。其中有一项核心内容,就是把局长办公室搬到三楼。在装修中,他虽然把自己的办公室装得堂皇富丽,设施的档次也明显高于副局长,但他将原来三个副局长挤在一个办公室改为了一个副局长一个办公室,虽然配备的档次低一些,但已经明显地改善了办公条件,这样一来,也就堵住了副局长的嘴。城门失守最怕内部有奸细,如今,局班子异口同声唱赞歌,看不出任何异常现象,因此,他就放心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局长日子。

他把办公室搬到了三楼以后,独处在舒适的环境里,享受着权力带来的虚荣和满足,除了县里开会或乡镇发生重大的畜牧事件外,一般情况都不会离开办公室,说是坚守岗位,实则是不愿再去“涉农”,践行下山时的“脱农”愿望。加上他亲自聘用了一名叫邓姗、年轻美貌的少妇安排在人事股上班,时不时她会进来给他斟茶倒水,她那白净的皮肤,丰满的玉峰,翘楚的双臀,纤细的腰肢,穿着低胸口的夏装经常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让他想入非非,跃跃欲试,时不时对她说上几句暧昧、性暗示的话,如“黄花梨已经熟透,快掉下来了”,“你那小兔子让她出来透透风吧,别在里面闷坏了”,互相递个眼神,取悦一番。

如此的养尊处优,他与干部职工之间的距离必然会拉开,一般十天半月都难见到他的尊容一面。

半年以后,大家就开始总结局长的工作,说他一年365日的工作可用“三句话六个字”来概括,即:开会,汇报,审批。开会,包括大会,小会,县里开会,农口系统开会,局里开会;汇报,包括他代表局里向县政府层面的领导汇报,还有就是听取下属单位的请示汇报;审批,包含的内容就多了,什么项目审批,申请审批,干部提拔任用审批,人员调进调出审批,财务开支审批,等等。

他任局长的第三年,遇到了县城面积的扩大,环城路修到了局办公楼的下面。在上世纪的五十年代,作为农业大县,县政府为了畜牧业的发展,在局办公楼周围划拨了几十亩的土地给农业局(后来增设的畜牧局),作为全县畜牧业的养殖基地和科研用地。今天,县城发展到了这边缘的农村地带,因此,社会上的利益集团就看上了畜牧局管辖的那几十亩土地,即刻“养猪场”变成了“聚宝盆”。随着环城路的动工建设,房地产开发商,施工队的包工头纷纷来到付局长的办公室或家里,那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上夜还是三斤狗,下夜就变成了三伯公。他谨慎地、小心翼翼地、不声不响地在蓄牧用房拆迁,土地征用置换等工作中捞取了一把,发了一笔不小的“闷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单位的好坏肥瘦轮回,世事盛衰无常。就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商业局,粮食局,供销社,后来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单位。

会、会、会,批、批、批,付局长习惯了“一会一报一批”的工作节奏,很快几年时间就过去了,转眼间就到了退休的花甲之年。

那天,十点钟他准时走进了严松副部长办公室。严副部长给他端上一杯热茶后说:“付局长,你为党为人民工作了几十年,曾经任过几年的镇长,然后到畜牧局任了三年多的副局长,之后又任了五年多的正局长。畜牧局在你的领导下,我县的畜牧事业稳步发展,你为我县的农民增收,脱贫致富和经济发展做出了积极的贡献。船到码头车到站,按照规定,你过几天就到退休年龄了,手续很快就会给你办好,祝贺你光荣退休。今天我代表组织与你谈谈话,问问你在退休之前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对付局长来说,县委组织部近期要找他谈话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来得这么快是他没有想到的。他随即在心里面嘀咕,这话一谈,自己就要离开局长宝座了,自己那“付全有”三个字也就不值钱了,那支签字笔也该丢进垃圾桶了。还有,每天前来敲门的人没有了,再也听不到“报告”那熟悉、悦耳的声音,再也没有人向他请示汇报,邓姗再也不会给自己端茶递水,接着就要告老还乡,回到农村,回到街边,回到公园老年人群里的队伍中,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市民百姓。他想着这些残酷的现实,痛苦的表情在不经意间、一丝一丝地显现在他的脸上,留恋权力之情一览无余。

严副部长看他几分钟都没有回话,再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不解地问:“喂,喂,付局长,付局长,你怎么啦?”听到严副部长的询问声,他才在失态中回过神来说:“严部长,哦,对不起,不好意思。”稳定了一下情绪后他继续说:“谢谢严部长对我几十年来工作的肯定。我任畜牧局副局长三年多,正局长五年多,是做了一些应该做的工作。现在你说退休手续很快就办好,听了之后一下子还没有转过弯来。刚才你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没有,那我就大胆地提一下?行吗?”看来他早有思想准备。严副部长说:“行,你说,只要是政策允许的事情组织上都会认真考虑的。”

付全有局长再想了一下,接着说:“局长位置要退下来,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我想大胆地提两个要求,一是希望在我离开畜牧局局长位置之前县委给我安排一个虚职过渡一下,如人大、政协机关或者总工会都可以,让我渡过这艰难时期;二是我任正科级那么多年了,希望县委给我提一个副处级的待遇来退休。”

严副部长听了他的话后问:“还有吗?”他说:“没有了。”“就这么简单?”“对,就这么简单。”“那好,我代表组织回答你的要求。你想再留职过渡一下的愿望,恐怕不能随你的心愿,因为县里每年正科级干部退休的人数那么多,满足不了你的这个要求,政策也不允许这样做;关于你第二个提拔为副处级待遇的要求,据部里干部组的同志核实,你任正科级的时间达不到上级文件规定的要求。所以,你这两个心愿组织上都不能满足你,希望你能理解。”严副部长也有准备。

听了严副部长的回答,付局长心情像熊熊燃烧在火炉上的火苗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被浇灭,那痛苦、尴尬的表情难以形容出来。

谈话后的第二天下午,局里新调来分管政工钱的余副局长主持为他开了一个欢送座谈会。因为上级有了新的规定,再也不能用公款吃喝送礼,不能用公款设宴欢送他,所以晚上由余副局长出面,叫一个养殖户老板做东,邀请局机关副股长以上领导和下属单位的正职参加,在县城九龙河下游的一条鱼生船舫里吃了一顿鱼生,付局长与大家碰了在位时的最后一杯酒,抱着恋恋不舍的心情与同事们握手告别。

第三天,付局长收拾起个人用品,朱东东股长亲自开车,邓姗随行送他回到家里,结束了他近40年的职业生涯。朱股长和邓姗离开时,付局长死死捏着邓姗那幼嫩的小手,久放不下。

付全有退休了,在反腐败高压的形势下安全着陆,老婆孩子一家人都非常高兴。当天晚上,女儿女婿带着外孙过来与家人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以示祝贺。

退休后的第一天早上,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按时起床。家人吃过早饭后,儿子儿媳出门上班,老婆吴友娣碗都还没有洗完,就听到跳广场舞的同伴电话在催她,她风风火火地离家而去。

第二天他一样睡着懒觉,儿子儿媳上班后老婆子被外家孙接去看新房,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在耳边回响。

第三天家人依旧各自早饭后出门,他照样睡到半昼才起。洗刷一下,从锅里拿了两个鸡蛋(以前养殖户送的)和一个馒头,在储藏室取来一瓶牛奶,吃过早餐坐在厅里呆若木鸡地喝着茶,开始苦思冥想今后该怎么办的事情。

这样的日子又熬了好几天。

付局长回想一下,退休后几天来他没有下过楼,没有出过门,在家里睡了七天,想了八夜。想想在没有退休前,这个时候自己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听取下属单位的工作汇报,或是正坐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分别对向上申请的签上“同意上报”,局里的经济开支签上“同意支出”,调进调出的签上“同意调动”,提拔任用的签上“同意发文”等等。常常在做完这些案头工作时,邓姗就会进来给他泡茶斟茶,陪他聊上几句,递上个媚眼,有时还要……

如今,老太婆每天一早兴高采烈地去跳舞,儿子儿媳像赶场一样去上班,孙子早上见不着,周一至周五下午放学后被各种课外的教育机构派人接去上各种名目繁多的补习班、兴趣班等,课程连星期六日都安排得满满的。他自已则一个人整天像蠢猪似的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孤孤单单,与“傻货(注4)”没有什么区别。

第八天的早饭后,老太婆对他说:“老付,醒了没有?我今天有事要去女儿家里,中午不一定回来,锅里热了吃的东西。”他躺在床上应了一句“嗯”,接着就听到了房门“嘭”的一声。

老太婆走后他才慢吞吞爬起来吃了一点东西,接着几天来的想法端着茶杯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再看看自己三房一厅的房子,自己睡一间,儿子儿媳睡一间,另外一间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品着养殖户送来的香茗,环视四周,突然脑子机灵一动,随即生出一个计策来。

这个念头瞬间闪出,他马上打开那间堆放杂物的房门,认真观察细看,面积有十来平方米,房门对面是窗户,窗户外面是小区的庭院,庭院里绿树成荫,清清静静。如果在窗台下面横向放一张办公桌,办公桌的左侧放一个书柜,然后再摆上两张沙发……

沉思良久,感到这是一个好主意。既然好,马上让他想到小孙子在碰到什么事情时经常说的一句“一刻也不能耽误”的话,在没有与任何家人商量的情况下,他一个电话就把老熟人——加工红木家具的胡来财老板叫了过来。胡老板来后即刻领会了付局长的意图,看了看现场,量了一下尺寸。经验告诉他有钱赚的生意“一刻也不能耽误”,应该说干就干,把“生米做成熟饭”他才不会改变主意。因此,拿出手机一按,工人搬来一车红木家具,接着帮助搬移杂物和打扫卫生,三下两下就把一个简洁、明亮、有模有样的办公室布置了出来。下午又安排工人挂起窗帘,换装灯具,不到五点钟就被他捣鼓得像模像样。

胡来财老板以前经常去付局长办公室坐嬲喝茶,付局长原来办公室的凳桌也是从他厂里购置的。他知道付局长的喜好,也十分了解付局长心里的那个小九九,故同时买来一整套办公用品,并把文件夹分为“县委文件”“县政府文件”“系统党委文件”“畜牧局文件”“请示”“报告”等等分别挂在座椅后面的墙上,还买来了一面小五星红旗摆放在桌面上。

摆设好以后胡老板问:“付局长,怎么样?满意吗?”付局长说:“行,还行,还是胡老板了解我,就是空间狭小了一些。”“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条件限制,现在已经是最优搭配了。”付局长无奈地说:“那就这样吧,辛苦你了,一共多少钱?等一下给你转到微信上去。”“好,不急不急。”胡老板在离开之前又叫工人把一块“局长办公室”的牌子挂在了房门的左上角。

“局长办公室”布置妥当,付局长非常满意,心里如吃了蜜饯一样甜蜜蜜的。胡老板走了之后,他往大班台前一坐,局长的感觉就马上回来,精神为之一振,笑容满面,十多天来闷闷不乐的愁眉之情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乐滋滋地陶醉在继续“做贡献”的美梦中。

正当他坐在靠背椅上欣然自乐之时,他的老婆吴友娣从女儿家回来了。吴友娣,小学没有毕业,文化稍低一些,原来是个洗脚上田的村妇,是付局长当镇长时将她“脱谷壳(注5)”安排到镇供销社副食门市上班的,脾气有点暴躁。

她随着开房的门声一脚踏了进来,一眼看到那间存放食物的房间被老公改成了办公室,原来放在里面的杂物被乱七八糟地堆在了客厅和厨房里。一见此景她心里就开始恼火,抬头又发现房门上面还挂了一块“局长办公室”的牌子!立马让她火气不打一处来,气冲冲地问道:“付全有,付全有,你现在还是局长吗?在这个家里你是皇帝吗?你怎么不与我商量半句就把这个家弄得天翻地覆?你心目中还有我们母子吗?你还弄个‘局长办公室’牌子出来挂在那里扬扬得意,你‘衰不衰’羞不羞呀?我问你,你现在是谁的局长?是我和儿子儿媳的局长吗?是你孙子的局长吗?你马上给我把那牌子丢到大路边上的垃圾桶里去,把那些东西给我搬走,不然我与你没完。”

付局长本来就瞧不起这个“半桶水”的“烧火嫲(注6)”,今天被这个冇素质的老太婆一顿数落,即刻就把憋在心里面多年的那股脾气暴发了出来,他比她更加怒不可遏地说:“你这黄脸婆,我干你个屁事,这是我的家,我的地盘我做主,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得着吗?”他的老婆听他这样一说,更是悲从心底起,一五一十把他们过去那些陈年老账,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全都倒了出来,并说:“你嫌我黄脸婆,那你就搬到你那‘小三’邓姗,搬到“酒楼妹(注7)”杨莉莉的家里去住啊。”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珠地与他吵骂了起来……

正当他们吵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儿子儿媳带着孙子下班回来了。他们看到父母亲争吵的样子,再看看那块“局长办公室”牌子后,先是劝了母亲几句,然后把房门一关进了自己的房间。

过了几天,儿子儿媳以方便小孩上学为由,在幼儿园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搬了出去。

一周以后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朱东东股长凑了几个同事,包括邓姗一起来探望老局长,看到那块“局长办公室”牌子时个个都默不作声,人人都像没有看见一样。几个人在“局长办公室”侃起大山,吹起牛皮,你一言我一语,共同歌颂了老局长多年以来的丰功伟绩,并说今天的感觉就像往常在“局长办公室”与局长谈世情一样,十分的和谐和亲切。不到十一点,老局长就安排午餐,叫一间饭店老板在十二点前送酿豆腐、白切鸡等几样特色美食过来,非要留下大家一起喝上两杯不可。美味佳肴上桌,他大方地拿出了贡品之一、珍藏了多年的两瓶五粮液,他冒着血压有点偏高的风险,借酒消愁,酒兴大发;老部下则是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自然是个个好话连篇累牍,端起酒杯就敬起老局长来。本单位的老同事,互相知根知底,无矩无束,猜谜划拳,觥筹交错,酒逢知己千杯少,分别之后思念多。邓姗见他这样豪饮,就劝他少喝一点,他则借着酒兴说“有你在,冇事”。不到一个钟头,几个人就把两瓶五粮液喝到了底朝天。

酒后朱东东股长主动泡了一壶浓茶,大家称赞老局长有情有义,兄弟般的感情让人难忘,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局长的储藏多年的佳酿就是不一样,好酒不上头,喝了舒坦、爽啊!

三点钟左右老局长送老部下到门外,然后回屋,左手扶着墙壁,双腿划着圆圈,摇摇晃晃,突然一不小心摔倒在了地板上,不省人事地昏迷了过去。

不到五点钟,吴友娣跳广场舞回来,看到老公倒在地上,快步前去大喊“老付、老付”,并使劲摇晃他的肩膀,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接着用手摸摸他的鼻孔……。

见此情景,她大惊失色,急打电话给儿子,儿子速拨120……

救护车火速赶到,他被送进县人民医院lcu重症室,马上开颅取出了50毫升的血浆,好在倒地时间不长,及时抢救,保住了一条命,但留下了后遗症。

两个月后出院,付全有手持拐杖,在吴友娣的搀扶下,一拐一拐地刚走出县医院大门,微信提醒音响了起来。他慢慢移步到阶檐处坐下,费劲地取出手机,点击显出了一首打油诗。

诗曰:

在职威风自然有,

休岗地位莫须求。

阳光树下欢心日,

余热暖人方上流。

                                 (全文完

                 ——2022.5.28于梅州坤庆


(注1)屁毛都磨得光——意为十分拥挤,肛门毛都会发生碰撞的意思。

(注2)蚊子脚冇臂——意为蚊子的双脚小,臂上没有肉,“臂”与“比”谐音,指互相之间无法比较的意思。

(注3)阉猪嫲冇胎——意为阉割了的母猪不会怀胎,“胎”与替代的“代”谐音,指没有替代的意思。

(注4)傻货——傻瓜。

(注5)脱谷壳——户口农转非。

(注6)烧火嫲——出身农村的老婆。

(注7)酒楼妹——酒楼的服务员。


作者简介】:宋添贵,男,汉族,19566月出生,广东省五华县人,大专文化,中共党员,政工师,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1974年12月入伍,2016年7月退休。2016年9月出版红色军旅长篇纪实小说《基建兵之歌》,20197月出版长篇小说《青涩的三月果》,20213月出版反腐防腐警示教育长篇章回小说《曲径狐踪》,20216月在“岭南文学”发表散文《童年的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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