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不过”了。不过,鲁迅是遭遇过皇帝的。先是身不由己,诞生于清朝光绪七年。生下来就头上顶着皇帝。光绪皇帝和“太上皇”老佛爷同一天驾崩,头上又顶着个三岁小儿的皇帝。好不容易革命了……
不知道为什么,凌晨偶尔会醒来,偶尔还会胡思乱想。有一天,脑子里突然想到这样一个题目。
“趣 味”
忽然想到这题目,不过是想起了鲁迅自己说的一段话:“我从前也很想做皇帝,后来在北京去看到宫殿的房子都是一个刻板的格式,觉得无聊极了。所以我皇帝也不想做了。做人的趣味在和许多朋友有趣的谈天,热烈的讨论。做了皇帝,口出一声,臣民都下跪,只有不绝声的Yes,Yes,那有什么趣味?但是还有人做皇帝,因为他和外界隔绝,不知外面还有世界!”不喜欢“臣民”对自己“下跪”,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觉得了无“趣味”,这不就是一种做人的心性吗?
鲁迅是讲“趣味”的。这很受了一阵奚落与批判,那结论就是“有闲”,就是“代表着有闲的资产阶级,或者睡在鼓里的小资产阶级”。鲁迅和常人的确是很不一样的,他说:“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者以半牙,以两牙还一牙,因为我是人,难于上帝似的铢两悉称。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无力,并非我大度,宽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还有,有些下贱东西,每以秽物掷人,以为人必不屑较,一计较,倒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样地掷过去,要是他掷来。”而且说到做到。这回,就索性把它用作自己杂文集子的书名,曰《三闲集》。就在这个集子里,有一篇《“醉眼”中的朦胧》,鲁迅预感到一种恐惧:“所怕的只是成仿吾们真像符拉特弥尔?伊力支(谨按——就是现在通称的列宁)一般,居然‘获得大众’(又谨按——就是夺得政权);那么,他们大约更要飞跃又飞跃,连我也会升到贵族或皇帝阶级里,至少也总得充军到北极圈内去了。”鲁迅的预见并不错。幸亏他死得早,如果熬得久,活到“反右”的时候,不是有明示:要么自己闭嘴;要么坐班房吗!据说,民主的第一条,是老百姓免去了恐惧的自由。是耶,非耶?
鲁迅之所以这样被“有闲”,根子在他讲“趣味”。鲁迅的“趣味”是什么呢?他说的是:“做人的趣味在和许多朋友有趣的谈天,热烈的讨论。”
“有趣的谈天,热烈的讨论”,专制乎?民主乎?激进乎?平和乎?极左乎?极右乎?天知道。
“兽 性”
又要“不过”了。不过,鲁迅是遭遇过皇帝的。先是身不由己,诞生于清朝光绪七年。生下来就头上顶着皇帝。光绪皇帝和“太上皇”老佛爷同一天驾崩,头上又顶着个三岁小儿的皇帝。好不容易革命了,又遭遇袁世凯称帝。袁世凯称帝失败,还是不行。鲁迅浩然长叹:“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
这还不打紧,投身新文学,文学也革命了,可到了“革命文学”了,又遭遇“皇帝”。用鲁迅的话说是这样的:“有些报纸,还拾了先前的创造社派的几个人的投稿于小报上的话,讥笑我为‘投降’,有一种报则载起《文坛贰臣传》来,第一个就是我——但后来好像并不再做下去了……至于‘贰臣’之说,却是很有些意思的,我试一反省,觉得对于时事,即使未尝动笔,有时也不免于腹诽,‘臣罪当诛兮天皇圣明’,腹诽就决不是忠臣的行径。但御用文学家的给了我这个徽号,也可见他们的‘文坛’上是有皇帝的了。”鲁迅认为“臣罪当诛兮天皇圣明”式认罪者,是“理想的奴才”。他不干。于是又用来做他杂文集子的书名《二心集》,以示反拨之意。
又要“不过”了。不过,鲁迅是遭遇过皇帝的。先是身不由己,诞生于清朝光绪七年。生下来就头上顶着皇帝。光绪皇帝和“太上皇”老佛爷同一天驾崩,头上又顶着个三岁小儿的皇帝。好不容易革命了……
最后,1936年8月,距逝世两个月,可谓“死到临头”时,鲁迅还摆脱不了“皇帝”。他愤怒了,说:“但我也真不懂徐懋庸为什么竟如此昏蛋,忽以文坛皇帝自居,明知我病到不能读、写,却骂上门来,大有抄家之意。”
鲁迅就是这样,顶着皇帝出生,碰上“皇帝”而终。呜呼哀哉。
我想,鲁迅不想做皇帝,还在于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尽量洗涤了儿时所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化,尽量洗涤了“兽性”的“人”,多了一点“理想的人性”的“人”。因为他揭露过:“古时候,秦始皇帝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说的‘如此’……何谓‘如此’?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这是不错的,事实正是这样。
“沙 皇”
又是鲁迅揭露的:“近来的读书人,常常叹中国人好像一盘散沙,无法可想,将倒楣的责任,归之于大家。其实这是冤枉了大部分中国人的。小民虽然不学,见事也许不明,但知道关于本身利害时,何尝不会团结。先前有跪香,民变,造反;现在也还有请愿之类。他们的像沙,是被统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来说,就是‘治绩’。那么,中国就没有沙么?有是有的,但并非小民,而是大小统治者。人们又常常说:‘升官发财。’其实这两件事是不并列的,其所以要升官,只因为要发财,升官不过是一种发财的门径。所以官僚虽然依靠朝廷,却并不忠于朝廷,吏役虽然依靠衙署,却并不爱护衙署,头领下一个清廉的命令,小喽罗是决不听的,对付的方法有‘蒙蔽’。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时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称尊处就称尊。有些人译俄皇为‘沙皇’,移赠此辈,倒是极确切的尊号。财何从来?是从小民身上刮下来的。小民倘能团结,发财就烦难,那么,当然应该想尽方法,使他们变成散沙才好。以沙皇治小民,于是全中国就成为‘一盘散沙’了。”纵看历史,横看社会,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又想,不管教授学者怎样对鲁迅评头品足,说三道四,唠叨没完,鲁迅毕竟不同凡俗。鲁迅出身奴隶,终身挣扎、奋斗,希望打碎奴隶的枷锁,虽然没有成功,个人的社会地位、名望、金钱,在普通人心里还是有一点的。他出丧的时候,没有组织,没有号召,且遭当局掌控、压制,在上海这样商业气息弥漫、小市民成群的“现代”城市,还是万人空巷、浩浩荡荡地送别他。但是鲁迅自己个人好起来,却不忘奴隶出身,不忘奴隶身受的苦痛,还是坚持为奴隶的解放焦唇敝舌,写作到临终前一日。这是伟大的。这奥秘也是鲁迅揭示了的:“从生活窘迫过来的人,一到了有钱,容易变成两种情形:一种是理想世界,替处同一境遇的人着想,便成为人道主义;一种是什么都是自己挣起来,从前的遭遇,使他觉得什么都是冷酷,便流为个人主义。我们中国大概是变成个人主义者多。主张人道主义的,要想替穷人想想法子,改变改变现状,在政治家眼里,倒还不如个人主义的好;所以人道主义者和政治家就有冲突。”
两千多年了,有一位古人就说过:“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君子,相当于今天的“精英”吧?这痼疾似乎还没治好。岂止是没好,恐怕更加盛大起来了——因为是弘扬传统当令的时代了。
鲁迅不想做皇帝。可以算是一个正经题目吧?
(本稿编辑:吕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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